第四十街

Writing and Manuscripts.

麦当劳里的屎者

2017-09-27


在北京街头曾发生这样一件事。

下班时分,交警拦下一个骑电瓶车的中年人。接近老年人那种中年人吧 - 或许这不完全准确。所以,我们姑且叫他中老年。总之,他被交警拦下来了。具体原因我们至今无法分晓,可无须多言,无外乎闯红灯一类的事情。这类事我们似已司空见惯,但这次不同寻常。不同寻常之处在于,这位中老年在与交警几番争执之后,面对数个举起手机拍摄的围观人士,他突然弃车而行,并跳起了舞。具体是,他跑到十字街的中心地带,跳起了舞。人们则报以一种类似鼓励的喊声。

这事是真事,不信,你可以搜一下微博。关键词我忘了。但可以搜到。

当然,之所以提这件事,不仅仅是因为它特别,而是因为,桃白白,作为以下故事的主要人物,觉得这事很重要。在桃白白看来,这人不像一般的中老年。至于哪不像,桃白白说不上来。但,桃白白说,他觉得他在哪见过这人。或许,就是因为他觉得在哪见过,所以他才觉得这个人不像一般的中老年。谁知道呢。

话说那天,桃白白穿戴得整整齐齐,不仅穿上了西装,打了领带,还戴了一顶防寒的帽子。认识他的人看到他,没准还以为他要去相亲。其实不是的,桃白白是要去见一个重要的客户。桃白白坚信,他可以把一套两千万的房子卖给他。

这事情最好是能做成。这样的话,桃白白就可以成为公司里的明星。对于一个长期业绩不佳的员工来说,他很需要做成这笔生意。

“您好,客户,很高兴见到您”。“你好,能认识你是我的荣幸”。“哥,你的事情包在我身上,这房子咱两千万肯定能拿下来”。“谢谢,希望下次再来。还望大哥多多宣传。五湖四海皆朋友,我一定看在哥的面子上给他们打折”。一路上,桃白白都在想着这事。

“久等了”,客户终于出现在麦当劳门口。一个能买两千万房子的客户,看起来却跟提不起精神似的,“路上出了点状况”。客户坐下去的时候,指了指窗外,“现在还堵着”。

“完全没问题。您好您好,见到您真是太高兴了”。桃白白用一双温暖的大手捂住了客户的手套。

说来奇怪了,握手的一瞬间,桃白白觉得这个客户他在哪见过。尤其是,客户额头上那道疤。

“听口音,您像是湖南人?”

“谢谢”,桃白白的客户看起来对寒暄没什么兴趣,“我只想问一下,这房子现在有人住吗?”。

“是...的”,桃白白犹豫了一下,“我想应该是的”。

“你想应该是的?到底是不是?”

“您稍等,我看一下资料。哦,是的,这房子现在已经没人住了。”桃白白看了他一眼,意识到来者不一定有多少善意。于是他接着补充道,“从12年年初就没人住了。”

“这么久都没人住?为什么没有人住了?”

“这个...一般有好几种可能吧。比如房主住在另一套房子里,这个是最有可能的。或者房主出国了,或者...或者这房子之前住了老年人,然后他们去世了,现在他们的儿子...哦,是女儿...现在他们的女儿,也就是现在的房主,想把房子卖掉...估计是缺钱了或者怕房价跌什么的...都有可能把。”说话的时候,桃白白发现自己的目光总不自觉被那道疤吸引。

“那为什么不出租?”来人似乎有些愤怒。

“这个...也有很多种可能吧,比如不愿意承担风险,或者找不到合适的租客...”,桃白白突然像回想起了什么似的,“您不会是...岳阳人吧?!”

“是的”,客户显得有些疑惑,“您也是岳阳人?”

“我是岳阳人。莫非你认识李德志?”

“不认识”,来人盯着桃白白看了几眼。这几眼让桃白白心里有些发凉。

“我想起来了”,桃白白忽的一下拍了一下脑袋,“你长的真像李德志的表弟。”

“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”,来人掏出了自己的手机,“我不认识什么李德志。我想我们得改日再谈了,我公司有急事,我得马上回去了。”

如此匆促,桃白白甚至忘记了跟他预约下一次的会面。

桃白白看着他消失在麦当劳的门口。

难道我认错人了?桃白白心里想。干脆打电话问问李德志,看看他怎么说。

电话中,李德志极力否认桃白白见到了他的表弟。“这是不可能的”,李德志在电话那头反复强调,“我表弟,就是那个叫张敏的,早就死了十多年了。”

“死了”?桃白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“怎么死的?”

“被人踹了一脚,踹到肚子上了,然后就死了。”李德志显得不耐烦,“你他妈还有别的事吗?,没别的事情,我得挂电话了。我女朋友今晚飞机去非洲谈生意,非得逼我给她炖一碗乌鸡汤。我他妈哪知道怎么炖乌鸡汤。”

“不是这个表弟”,桃白白突然想起来了,“是那个脸上有疤的表弟。哦,我想起来了,他不是你表弟,他是你堂哥,是那个读高中的时候跟几个同学扒火车说是去投奔少林寺的堂哥。”

“不可能吧,都失踪多少年了。你丫没看错?”

“我他妈哪知道,但是真他妈像,而且我一提你是不是李德志表弟,他就跑了!”桃白白突然想起了那道疤,“而且,那道疤是左边额头上的,一直长到眉毛那,对不对?”

“对...真的假的,你真见到他了?那你赶紧给我追上去问问。”

“追不上了”,桃白白说,“已经太晚了。他走以后,我还拉了泡屎。哦,我回头把他手机号给你,你找你朋友给查查。”然后桃白白挂掉了电话。挂断电话之后,桃白白又打通了李德志电话。

“哦,对了,得志,他脸上那道疤是怎么回事?”

“被他邻居的爸打的”。

“什么邻居?什么邻居的爸?”

“就是那个执行公务的时候摔断了一条腿,被单位照顾去看院子大门的邻居。你不记得啦,以前咱们不是老爱去那院子里打篮球吗?你还记不记得,有一个叫钟舒的女的,我们喊她舒姐?打我堂哥的,就是她爸。”

“噢,我想起来了”,桃白白高兴的拍了一下额头,“我说呢。是有这么回事。她爸为什么打他?舒姐现在在干嘛?”

“你说为什么打他?”电话那头的李德志这会不那么急躁了。“你说,还能为什么?”

“为什么”?这三个字让桃白白很不舒服。“我他妈怎么知道为什么?你别问我为什么,是男人就有屁快放。”

“噢,我想起来了,你还是处男”,电话那头的李德志哈哈大笑起来了。就是因为这一点,自从来北京读书以后,桃白白就不爱跟李德志多聊了。他觉得李德志笑得很粗俗。

挂断了电话,桃白白回想以前。那时,他和李德志才初中毕业,而李德志的哥哥正值高二。舒姐似乎也是正值高二?这一点,桃白白不太记得了。但是桃白白记得,那是一个无聊的暑假,无聊到他和李德志常常在家属楼下的花坛上蹲着。蹲在那,耷拉着脑袋,什么也不干。他们等着舒姐从舞蹈补习班回来,这样,他们就可以去她家的冰箱里拿一只自制的牛奶冰糕了。吃完冰糕,还不急着走,他们还要留下来看会那个性别不明的许仙或者脸黑的吓人的包青天,直到舒姐擦着洗得湿漉漉的头发出来,嚷嚷着他们为什么还不走,他们才肯拿着篮球去操场...

那洗发水的味道,桃白白现在还记得。这会,桃白白站在人流逐渐变多的街头,突然想起来一个被他忽略掉的细节。有一次,他发现李德志早已蹲在花坛上,正在努力用手指头压死一些蚂蚁。他问李德志,舒姐回来没有。李德志说,舒姐回来了。于是桃白白问,你为什么不上去。李德志说,你先上去,我还有一些蚂蚁没杀完。当时,桃白白觉得李德志的表情有些奇怪。但桃白白不是爱杀蚂蚁的人,所以他撇撇嘴,就上楼了。然后他喊了半天,舒姐才把门打开。进去以后,他惊讶的看到了李德志的堂哥也在那。他黑哟哟的光着赤膊,额头上还没有那道疤痕,正点燃一根烟,然后看着他笑了。他笑起来,就有如李德志耍坏心眼的时候那种笑。然后舒姐也笑了。桃白白讨厌这种笑,不一定是因为他觉得他们坏,也可能是因为他不懂他们为何要笑,又有什么可笑的。他拿起冰棍,就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了。

想到这,桃白白加快了脚步,似乎在做一次尝试,要在人群中寻找李德志的堂哥。但正如他自己所说,已经太晚了。如果他不是要坚持在麦当劳拉屎 - 现在他才意识到,在麦当劳拉屎已经是他在北京呆了一些年以后养成的习惯了 - 他没准能追上李德志的堂哥,并与他进行一次交谈。北风从关外吹来,在人群上面缓缓推起一片巨大的雾霾,这使得人们似乎走的越来越快了。而李德志的堂哥早已不知所踪。如同十多年前一样,他奇迹般的出现,然后又瞬间消失在桃白白的世界里。

就在这时,桃白白走到了那个十字路口。正是四面八方的车辆都已经悄然停下,而舞者似乎完全忘我的时候。

如你所知,舞者最终被几个交警从各个方向包围,按住,然后带走了。车辆恢复了通行,而桃白白也走入了地铁通道。

冬日的雾霾在下班时分总是显得浓烈。桃白白喉咙并无毛病,但他忍不住咳了几声。回家以后他可以从微博上得知,十字街头的舞者,生于1965年,名叫许文增,离异多年且无子。除此以外,我们对他知之甚少。但或许这就够了。他和桃白白也根本素不相识。整个晚上,桃白白都在梦见与他一起共舞,抑或是相拥而泣。